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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留声机】草木青山

DAY26

BGM:《虫儿飞》

文/ @糖酷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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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山路刚刚下过雨,迷蒙蒙地漫着雾,混着炊烟,勾勒出村落的形状。

 

枝头的野雀声声地叫唤,抖抖羽毛,又扑凌着翅膀飞走。

 

一个湿漉漉的午后。

 

 

李振洋背着包,攥着手机,小心地绕开水坑,挽起被溅上泥点的长裤裤脚,帆布鞋前洇出一点发潮的水迹。

 

他并不算是个能吃苦的人,相对来说甚至还有些挑剔和矜贵;至于为什么选择暂时离开原先的工作岗位,到这一无所有的大山里来,他自已也说不太清楚。

 

事实上,也绝非出于什么支援山区教育的伟大心思,也压根不是在乎那点补助和支教证明。

 

不过是一个阳光刺眼的午后,在昏昏欲睡的年级会议上,校方提起了这个关于支教名额的事情。那会儿,李振洋仰后倚在椅子上,耷拉着眼皮,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红色钢笔,身边的同事都在目光呆滞地游神,年级组长略带沙哑的大嗓门透过质量不太好的麦克风传出来,与窗外的蝉鸣混在一块儿,糅合出让人心浮气躁的声儿来,震得人心里嗡嗡地响。

 

李振洋有一点渴,他伸手往下扯了扯自己的衬衫领子,手背顺手淌过后脖颈微微冒出的薄汗。

 

他感觉自己烦透了,厌倦透了,像是一条被遗忘在岸上的张合着腮努力汲取着水分呼吸的鱼——他迫切地想结束这燥热的、过分黏腻的一切,无论以什么形式都好。

 

“那就我去吧。”李振洋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身体里剥离出来,这样平淡而又轻描淡写地说道。

 

 

 

雨天难行,大巴又早已将他在半路上放下,李振洋望着这大雾弥漫的前路,心底没由来地生出一点焦躁来。

 

这么一个随心所欲的决定,就把自己给带到了这么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山里。

 

不过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无论是以什么形式,他也不过是想暂时逃离一下原有生活罢了。

 

 

 

晃了晃只有一格信号始终在转圈圈的手机,李振洋终于放弃了靠导航前行的念头,赌气把它塞进了包里,等他重新拉好拉链转过身来,就突然发现前方蹲着个小孩,背着个藤条编的竹筐,在路边专注地割着草。

 

“嗨,小朋友,”李振洋走过去,尽可能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你知道……”

 

小孩猛地抬起头来,黑溜溜的大眼睛直直地与他对视,硬是瞅得他把后半截没说出口的话都给咽了回去。

 

不是,这小孩儿,该怎么形容,长成这样,也太过分了吧。

 

这大山深处还真是钟灵毓秀,水土养人,李振洋在心里疯狂赞叹着。

 

小孩儿耐心等了他几秒,见他愣愣地半张着嘴,和个傻子似的,又什么都不说,于是重新低下了头,继续专心对付手里的草。

 

李振洋终于回过神来,为自己的失态尴尬地笑了笑,撑着膝盖低下头重新搭讪:“嗨……你知道,那个……”

 

“我知道,”小孩儿跺跺脚,抖掉身上的碎草屑,稳稳肩上的藤条带子,托着筐站了起来,“走吧。”

 

李振洋下意识地跟上他的步伐——他现在也只能选择相信他。

 

走出几步后,他还是忍不住犹疑着问:“不是,可我还没和你说我……”

 

“这方圆几十里就我们一个村,”小孩儿冲他笑笑,“你跟着我来吧。”

 

小孩的笑脸看得李振洋心跳漏了一拍,他冲口而出:“你真好看。”

 

说完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突兀了,对着小孩转过来的目光,他尴尬地嘿嘿一笑。

 

一直以来自己都是个随性的人,对绝大多数事情都持着可有可无漫不经心的态度,二十几年来还是头一回被个十三四岁的漂亮小孩弄得语无伦次心脏砰砰跳,他忍不住在心底狠狠唾弃了自己好几遍,你这个李振洋,人家才多大一点儿啊,你怎么回事。

 

好在小孩儿并没有发觉他的异样,他理所应当地笑笑:“是嘛,大家都这么说。”

 

 

 

等小孩儿领着他曲曲拐拐地绕过了两座山头抵达村口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李振洋也累得只剩下了半口气儿。

 

他暗暗心道,好歹是遇到个村人,要不然凭自个儿,走到天黑透都走不来。

 

“上我屋里放个行李喝口水不?”小孩儿瞅着他,好心地提议道:“现在家家户户都在烧菜,无论你是来找谁的,这个点去拜访都不合适,不如先歇歇,不急的话明早再找也行。”

 

一路上俩人虽还有些生疏,但毕竟这长路漫漫也只有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算下来也聊了不少,到底是没那么拘束了些。

 

李振洋感激地笑笑,略又些不好意思道:“给你添麻烦了,也不知道你家里人方……”

 

“我一个人住。”小孩儿简明扼要地打断他,朝不远处的屋子走过去,“进来吧,到了。”

 

李振洋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类似“你爹妈呢”这种话给咽了回去,第一天认识,不说小孩儿乐不乐意提及,张口就问人家家里事,似乎也不太妥。

 

再说了,这种深山里,父母由于种种原因不在身边的未成年多的是,独自居住的小男孩,也没什么稀奇的。

 

等小孩儿开了灯,李振洋适应了好一会儿光线,终于看清了这屋里的陈列。

 

虽然极为简单朴素,但该收拾该摆放的都码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看上去还挺顺眼。

 

“你随便坐吧,” 小孩儿蹲下卸了竹筐,“我去解个手。”

 

小孩儿出了屋外,屋里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他随手将背包搁在地上,在在不大的空间里无聊地转悠,指尖摸到口袋里的烟,想了想,又重新给塞了回去。

 

看到桌子上一摞码得整整齐齐的书,他走过去蹲下来,一本本由书脊辨过去。

 

看上去还有模有样,像是个在学习的。

 

有初中课本,也有几本小说,应该是小孩儿为数不多的所有书籍了。

 

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翻翻,又觉得随意动别人的书有些不太礼貌——一转身,就看见小孩儿已经回来了,站在他身后安安静静地望着他。

 

“你知道我是来干嘛的吗?”他逗他。

 

“不知道,”小孩儿挪开视线,看起来并不感兴趣。

 

李振洋便闭了嘴,心道这孩子心也倒也大,自己是啥人都不知道,真当不怕自个是坏人。

 

算了,保留一点儿神秘感也好,反正迟早都是要知道的。

 

小孩儿走进了厨房,抱了个半新不旧的电饭煲出来,从里面端出一锅温着的土豆块儿,“你先吃着吧,我再去炒个青菜——”刚走进厨房,小孩儿又把头从厨房里探了出来:“还剩半瓶子辣椒酱,你吃辣么?

 

 

 

李振洋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小孩儿忙前忙后的照顾,心想来这儿的第一个夜晚,感觉勉勉强强还OK。

 

学生挺懂事挺乖巧,这儿气候也挺好,够凉快——比起自个那个闷热得半死不活的城市,可真当是来避暑的了。

 

 

吃过饭,李振洋用小孩儿给自己烧的热水哆哆嗦嗦地在后院洗了个简易的澡,山里信号太差,什么都刷不出来,李振洋索性关了机,坐着和小孩儿天南地北地瞎聊,没一会儿,劳累了一天的倦意便涌了上来,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你今晚就睡这儿吧,”小孩儿瞅瞅他困得要睡不睡的样子,指了指床,起身踩上了椅子,踮脚去柜子里够褥子,“我打个地铺就成。”

 

“那不行!”李振洋的困意瞬间没了一小半,他这个人虽然讲究又矜贵,但哪有占了人家的屋还让人打地铺的道理,他赶忙阻拦道:“你睡你的床就成。”

 

小孩儿执拗地抿着嘴,攥着被角不让他扯过去:“你是客人。”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李振洋见扯不过他,扭头瞅瞅那张并不宽敞的单人小床,突然就忍不住笑了:“那咱俩挤一挤呗,小弟?”

 

小孩儿的双眼倏然瞪大,面孔涨的通红,他松了被褥,断断续续又语无伦次地突然拔高了语调:“不!不可以!——”

 

“都是男的,有什么不可以?”李振洋压根没料到小孩儿反应这么大,涨红着一张小脸儿瞪着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样子又过分可爱,他忍不住伸出手掐了一把小孩儿幼滑的脸蛋,轻笑出声:“哥哥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不是的!……不,不可以!!”小孩儿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语气里带了焦急,“我大娘和我说过,男孩子十几岁,就是大男人了,不可以随便和别人躺在一起睡觉。”

 

这下李振洋是彻底被逗乐了,忍不住放声大笑:“你没听懂吗,你大娘这是在拐弯抹角地警告你不准随便和女人过夜呢,你就听懂了一半,倒用到我身上来了,哥哥我是男的!男的!你大娘那话是对你未来找媳妇儿前说的!”

 

小孩儿脑子转不过来了,愣愣地皱着眉头思索,过分单纯的小模样看得李振洋只想笑,他坏心上来,抬手轻抚过他的耳廓,最终堪堪捏住了他的下巴,稍稍抬抬使他与自己目光相对:“要么我打地铺,要么我和你挤一挤,你自己选吧小弟?嗯?”

 

小孩儿慌乱的眼睫不住地扑簌,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最终还是咬咬唇,赌气般地打掉了李振洋的手,将刚拿下来的被褥甩到了床上,然后整个人背对着他滚到了最里边。

 

李振洋笑笑,不急不慢地坐下,木板床轻微地嘎吱了两声,小小地凹陷了下去——这床是真的小,真的好小,小得他俩连同时平躺都会紧挨上,李英超小小地调整着睡姿,由侧躺翻身成平躺,还没躺平就压到了李振洋的胳膊,惊得像条案板上弹起来的鱼,立马又侧身躺了回去。

 

李振洋却伸手环住了他。

 

“弟弟,让我抱着呗。”李振洋心底只觉这小孩儿甚是可爱,忍不住地想要和他亲近,这床又实在是小得过分,他俩非得隔开来,谁都睡不舒服,搂在一块儿睡,分明才是最舒服的姿势。

 

“不要……”小孩儿太久没有和人亲密接触过,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习惯的抗拒,在李振洋的怀抱里底气不足地抗议,又是伸手又是踢腿的,李振洋却真的倦了,怀里的人如此不安分,他不满地将他搂得更紧了些,语气里不由自主地染了几分不满的冷意。

 

“别乱蹭。”

 

全世界都安静了。

 

李振洋闭着眼,也不管对方乐不乐意,不由分说地把下巴搁在了他瘦小的肩膀上,“诶小孩儿,”他含糊不清地问他:“你叫什么啊。”

 

小孩儿沉默了一小会,最终还是乖乖地答道:“英超。”

 

“姓什么?”

 

“……李。”

 

“诶,我也姓李,这也太巧了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当收了个小弟,你觉得怎样?”

 

“……”

 

这巧个什么啊——李英超在心里无语地想道,他日常接触的尽是些朴实山民,哪里遭遇过这种耍无赖一般的架势,当下顿时尴尬得不行,说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是,他还愣着不知道怎么接话,李振洋已经不满地搂着他晃了起来:“好不好?小弟?你说话呀?”

 

“……好。”他被晃得快要散架,糊糊涂涂地应了。

 

无人应答。

 

“我说好。”李英超稍稍离他近了些,提高了一点音量重复道。

 

回应他的只有李振洋绵长的呼吸声。

 

李英超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莫名地失落。

 

他静静地凝视着这个男人的睡颜,开始回想今天的一幕幕,用他这个年纪为数不多的简单思维,努力思索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现在这个有些莫名其妙的样子。

 

反感吗?似乎也并不是太反感,他本来就是个乖乖巧巧不太会生气的小孩子。觉得被侵犯吗?似乎也并没有,他对这个好看的哥哥有些生不起气来,更多的,大概只是不习惯独自一个人的床和生活突然闯入另外一个人,以及被严丝密合地填得满满当当的每个缝隙。

 

原来有人抱着睡觉是这么舒服的事情,比柜子里最厚最厚的褥子都要暖和。

 

他忽而有些眷恋他身上的温度。

 

这个男人身上的味道很香,长得也很好看,可自己对他却一无所知,既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来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走。

 

李英超怔了半晌,终于一点点放松了下来,他窸窸窣窣地转了个身,往他怀里缩了些,阖上了眼。

 

 

 

“你说你是来这支教的中学老师?”

 

年过半百的村长抽着旱烟,摇着蒲扇,带着厚重的当地方言,混着一点点含糊不清的痰音,边随手调着电视频道,边似笑非笑地斜眼审视着李振洋。

 

厚重的老式电视由于噪点过多而发出吱吱哇哇的乱叫声,屏幕上的人像蒙着一层雪花,忽远忽近地飘忽看不真切,水泥地上的瓜子皮散得一地都是,李英超站在门槛外边,扒着墙小心翼翼地听。

 

一大早跟着李英超又绕了九曲十八弯的山路来找村长,李振洋出了一背的薄汗,如今出在这屋里头,风凉飕飕地一吹,那汗便全部黏糊糊地粘在他的衬衫上,抖嗖嗖地寒。

 

村长这态度摆在这里,李振洋自觉受了被质疑的委屈,没声好气简明扼要地应道:“是。”

 

“图的啥?”村长弹了弹烟灰,直接转过了身,视线移回电视屏幕上。

 

李振洋感觉受到了轻视,他身体有些发抖,却还是保持礼貌咬牙答道:“我什么也不图。补助对我而言不重要,支教证明对我来说也一点用都没有。我纯粹是想换换环境,就来了,今个只是例行公事来和您报个到,接下来的事情,我自会联系你们当地学校。”说罢他拔腿就要走。

 

“你停一下,”村长忽而叫住了他,待李振洋再回头时,发觉村长不知何时已经收敛了笑意,静静地望着他。

 

“我晓得这个项目和事情。但我要告诉你,你们学校对接的我们这里的当地中学,也是我们这里唯一的一所中学,现在已经没在办了。”

 

李振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时大脑空白。

 

“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穷呗。老师有几个呆的久的,外出打工的,去外头教书的,能出去的都出去了,哪个不比留在大山里头挣?”

 

“……那原来的学生们呢?”

 

“念书的娃娃本来就没得好多个,现在都陆陆续续出去闯得差不多了吧。”村长吐了一口烟,看到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李英超,不由得笑了笑,招手唤他过来——“你也莫得躲,阿叔看到你好久咯,”他转头看李振洋,“你现在是在人家屋里头住是不?”

 

“……是。”

 

“英超这个娃娃,是我们这里头的乖娃娃哩。”村长一手端着烟,一手揉着李英超的脑袋,语气与有荣焉,“我现在也只是把基本情况都同你讲一讲,接下来的日子,你看着过活吧,既然你在人家屋里头住,又是个有文化的,你看看啥方便的,多教教他吧,你放心,证明我这边联系给你解决,日期到了,你就盖章回去吧。”

 

 

 

李英超心里发毛。

 

李振洋从村长家回来,就这么托着腮在床沿坐着思考人生,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不眨眼,不吭声,面无表情,神情呆滞。

 

李英超鼓起勇气,终于忍不住上前戳了戳他:“哥……”

 

下一秒突然被拉进一个怀抱里。

 

李英超跌下去没坐稳,大脑还没来得及思考,李振洋已经从后边环住他,下巴幽幽地抵在他肩膀上。

 

“小弟。”

 

“……啊?”

 

“我,李振洋,一介光辉人民支教教师的梦想,破灭了。”

 

“……”

 

“我原本幻想的是,我,带着神圣的使命,站在三尺讲台上发光发热,底下的娃娃们带着殷切的目光看着我,从我身上汲取知识的养分,啊——多么美好的画面——”

 

李英超在他腿上扭了扭,换了个舒服点的位置,抬起头有些无语地看着他:“反正现在是不可能了呗。”

 

“可是为什么都没有人提前告诉我啊?这项目对接真是不OK,基本消息都没落实,狗日的形式主义。”

 

李英超不知道怎么接了,只觉这个男人有点傻乎乎的孩子气,还怪可爱的——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啊?”

 

“怎么办?爱怎么办怎么办呗,手续都办完了,才来两天就灰溜溜地回去,多蠢啊。我就来当休假了,这儿破是破了点,山水倒是挺好的。”

 

“所以意思是,意思是——你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都会留在这儿啦?”

 

李英超猛地抬头,突如其来的狂喜,紧紧攥住了他的心尖,心里吊了快半天的大石头仿佛终于着了地,他眼睛亮亮地望着李振洋,眼里噙着掩饰不住的笑,迫切着等待着一个已知结果的回答。

 

李振洋有些意外:“小弟?原来你那么喜欢我啊?”

 

李英超这下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来。

 

看李英超那么高兴,李振洋原本还有些郁闷的心情也舒展了不少——他也挺喜欢这个漂亮小男孩的,反正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那就当多陪他玩些日子,似乎也不算太坏。

 

他虚虚地搂着李英超,压低了声音小小地哄骗:“那我以后,就相当于小弟一个人的私人教师啦,妈呀,李英超,私教,私教哎,你知道现在城里私教多贵吗?”

 

李英超老老实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反正就是好贵好贵的那种贵,”李振洋吓唬他,“我给你教东西,你要拿什么报答我。”

 

李英超呆呆地想了一小会,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后抬头对上李振洋满是笑意的眼,一时没过脑脱口而出:“那……你以后都可以和我一起睡。”

 

这下李振洋是彻底被逗笑了:“你这小孩,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昨天还大喊大叫要死要活地不肯呢,现在倒是挺——?啊,知识的力量真伟大。”

 

李英超恼羞成怒地用力推了他一把,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慢点——”李振洋的喊声裹挟着风,在身后渐渐远离化散。

 

李英超一口气跑出去好远好远,他沿着山路,跑过树,跑过云,跑过世间的一切,他现在只想叫,想笑,他的胸腔里,有着一百零一分的快乐,以及,一整颗沉甸甸的心。

 

过于年幼的李英超也许还并不能理解和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单纯地感到快活,一种尘埃落定的满足感在他胸腔里搅和和激荡,使他几近窒息,却又想要索取更多。

 

似乎一切都在悄悄发生着质变,又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变化,仿佛他们已经认识多年,理所应当地契合,毫无理由地亲密,自此紧密相连,不再分离。

 

 

 

李振洋是个足够称职的好老师,也是个没毕业几年的年轻老师,脑子好记性也好,应付小孩儿现阶段的学习并不难,小孩儿早先上过几年学,也是个悟性好又乖巧的,所以在学习的问题上,他俩并没有多少争执,偶尔有分歧或者小孩儿不乐意学的时候,也是抱一抱哄一哄撒个娇就能糊弄过去的事情。

 

李振洋原本带了一些文具和书籍,是准备用来当孩子们的见面礼或者奖励的,这下尽数归了李英超。他耍着赖,将所有的物品连着李振洋的背包,一同揽到了自己怀里,笑得像只抱着松子不撒手的腮帮鼓鼓的小松鼠,带着黏腻撒娇的腔调拉长了音,一语双关地问:“哥哥人都是我的,为什么这些不可以是?”

 

为什么不可以是?

 

瞬息万变的流云在地上笼罩下巨大的阴影,日头在心照不宣的生活里升了又落。

 

 

 

李振洋逐渐了解到很多事情。

 

例如,李英超口中的大娘,就是村长的妻子;再例如,李英超幼年时母亲意外离世,父亲抛下小孩儿外出不再复返,大娘于心不忍,便抱到自己家中养到了十三四岁。

 

幼年的经历使李英超早熟又懂事,自觉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终归是寄人篱下,便在两年前收拾搬回了父母双双离开前的屋子,平日里依旧常常去探望村长一家,帮忙做活和采买,以换取日常生活所需食材。

 

 

 

所谓的食材,其实也没几个品类。

 

“妈呀——李英超儿!”李振洋叫唤起来,头疼地看着李英超熟练地翻锅铲,“怎么又吃土豆啊!一天天的!人都快吃成土豆了!”

 

“我们这儿盛产这个啊,”李英超对李振洋过分浮夸的语调见惯不怪,“爱吃不吃,不吃饿着。”

 

李振洋苦得眉毛皱皱,在一旁愁云惨淡地刷着碗:“不是,你自个数数,这周是第几顿土豆了?不对——这周有几顿是不是土豆?”

 

李英超把出锅的土豆片儿铲到碟子里,抬眼看到哥哥略有些委屈的脸,他不自觉地和他一起皱起了眉头,认真思索了一番后,他提议道:“那下午咱去抓两条鱼?”

 

 

 

李英超后悔了。

 

他就不该提这个,他的漂亮哥哥,来的路上那叫一个豪情万丈,牛皮吹得满天飞,胸脯拍的啪啪响,却是个胆小却又极易受惊的体质,刚刚挽起裤脚蹚进河里,就被水底游过的小螃蟹吓得大喊大叫,死死抱着自己不撒手,李英超被他捆得动弹不得,嫌他太妨碍事儿,当机立断命令他上岸等着,自己来就行。

 

 

 

晚霞晕染得万物一片橘红,流云瞬息万变,山野间的鸟雀成群结队地掠过。

 

李英超乖乖地抱着胳膊,靠在李振洋的肩膀上,手似是无意识地伸过去,摸到他的手指指节,一点点地扣拢贴合过去。

 

两个人曲起膝,任由晚风吹凉他们湿透的裤脚,蜻蜓与蛾虫低低地盘旋着,几尾鱼在一旁的水桶里鼓着腮呼吸,偶尔一甩尾巴,打起小小的水花。

 

“哥哥,”李英超突然开始晃他的胳膊,“我想听你唱歌。”

 

“……?”李振洋挠了挠小腿肚上红红的蚊子包,茫然道,“我不会啊。”

 

“我想听。”李英超执拗地望着他,简明扼要地重复道。

 

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的一双大眼睛。

 

“……那我可唱了啊。”

 

“好。”

 

李振洋为难地抠着腿。唱什么呢?那些乱七八糟的歌可不行,太难的也不行……他还在纠结,而小孩儿却已经在一脸期待地望着他,终归是不想看他失望,清了清嗓子,李振洋终于别别扭扭地唱了起来。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李振洋越唱到后面声音越低,唱着唱着突然语塞,戛然而止——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张口唱起了这么一首童谣,明明只是童谣,怎么这词写得就这么难过呢,好像带着什么似是而非的意味,可是又是什么呢?

 

一阵凉风吹过,两个人突然都沉默了下来。

 

“哥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李振洋听到了心骤然漏拍的声音。

 

一点一点地变凉,变冷,再一点一点地,缓缓慢慢地凝结。

 

胸口牵扯出无数细细密密的神经,点点地指向他,扎向他,清晰又模糊,让他突然有些难以呼吸。

 

李振洋有些艰难地转向他:“小弟,我……”

 

李英超却拼命地摇头,将他本来就没有组织好的话晃得分崩离析支离破碎:“哥哥,不要说了。”

 

他突然掰正了他的身体,喘息着、急切着,含糊不清地、努力又混乱地表达着:“哥哥——我——”

 

李振洋静静地望着他,收敛了平时的笑意,眸底看起来又暗又沉。眼底的情绪汹涌翻滚着,卷席起千层万层的浪与泡沫。

 

他仿佛一切都已知晓,却又不发一言。

 

哥哥——为什么不能放我一条生路呢,为什么呢。

 

 

 

李英超突然松开手,颓然地低下了头。

 

手臂环上来,他跌进了一个熟悉又温热的怀抱里,李英超紧紧闭着双眼,喉咙头梗着发酸,一点一点氤氲成眼角的雾。

 

李振洋什么也没说,只是重复着、一下一下地,给他顺着背。

 

“我在呢。”在缥缈而又忽远忽近的风声里,他听见熟悉又温柔的声音在轻声说。

 

 

 

黑夜里的李英超定定地睁着眼,回想着黄昏时分歌词的每一句。

 

哥哥只唱了一遍,他模模糊糊地已经记不太清楚,只是一想到哥哥为他唱歌时轻轻开阖的唇,低低的沙沙的音,他就没来由地有一些心浮气躁。

 

睡不着。

 

他在李振洋的臂弯里轻轻地翻身,转过来静静地凝着。

 

目光渐渐下移,视线停在他略有些丰厚饱满的唇上。

 

想亲。

 

李英超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他胸腔被震得砰砰响,攥紧的手心里全是汗。

 

李英超这辈子没有亲吻过别人,也根本不会亲吻,甚至也只是第一次冒出这种想法——他努力地在脑海里过着措辞,却找不到任何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对面的脸庞睡得很沉。如果现在付诸于实践,被发现的可能性基本没有。

 

他像被蛊惑一般看了好久好久,终于还是下了下决心,颤着眼睫闭上了眼,脖颈缓缓前倾了去。

 

嘶——磕到了嘴角——

 

李英超瞬间惊得弹了起来,头猛然后仰。

 

不——不是这样的——

 

心跳紧锣密鼓,额角开始冒汗。

 

脑海中有千军万马在奔腾,他死死地闭住双眼,在身边人绵长均匀的呼吸声里,在昏沉坠入梦乡前的最后一刻,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十五岁的李英超,一夜之间开始变得忧郁。

 

他根本说不清自己怎么了,似乎在那几句模糊不清的歌声堙没在夜幕之中后,什么都开始不一样了。

 

世界天旋地转,黑白颠倒,自此后不要再提日常相处,连简单的对哈和吐字都牵扯上了丝丝缕缕的痛意。

 

他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奇怪,他开始不能允许李振洋在自己视线之中消失太久,也不能离开自己太长时间,不然胸口就会开始闷闷地发酸发疼,喘不上气,只有看见他,跟着他,症状才能稍有缓和。他像条固执的小尾巴,攥着哥哥的衣角,李振洋走到哪里他走到哪里,在李振洋停下来与相识的村里姑娘笑着攀谈时,他会咬着唇,拿暗沉沉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地面,但在李振洋笑着转向他时,却又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将头扭向一旁。

 

 

 

李振洋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压根没把那个气氛有点伤感的黄昏当回事,也没有把那几句不痛不痒的对话和安抚性的拥抱放在心上——谁这个年纪,还没有一两个疼痛得不行的黄昏呢?

 

李振洋只是有些疑惑地觉得,虽然小孩儿还是一如既往地粘人,但似乎没有最开始时那么爱笑了。

 

最开始的时候又可爱又乖巧,脸小小的,眼睛大大的,被自己扯过来揪过去的也小脸红红地不会反抗,随便他揉搓的样子就像个大号的洋娃娃,明明也是一米八几的人了,骨架却小身形也瘦,大概是独自生活太久的缘故,十分没有安全感,一天二十四小时基本都在自己身上挂着,像是要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似的,再熟一点就更是无所顾忌,有事没事逮到机会就往自己怀里钻,扯着嗓子拉长了调黏糊糊地喊哥哥,抱在腿上讲题搂在怀里看书都是常事,腻乎得不像是个已经十五岁的男孩子。

 

哪里像现在,唉。

 

李振洋委委屈屈地反思了半晌,确认自己真没什么得罪了小孩儿的地方,于是乎更愁了。

 

小孩儿叛逆期到了吧,可能过阵子就好了。

 

思索无果的李振洋最后给自己下了个安慰性的结论。

 

 

 

窗外的暴雨下得声势浩大,噼里啪啦地砸在没关紧的木格窗上,沿着缝隙斜斜地飘洒进来,在桌子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水点,洇开了摊开课本上红色的批注。

 

李振洋醒了,准确地说,是被吵醒的。

 

他窸窸窣窣地下床,随手抓起李英超搁在床尾的外套披上,趿拉着拖鞋去关窗。

 

一起身风一吹,李振洋的困意醒了一小半,他凝着窗外的阑珊,突然没来由生出一点儿怅然来。

 

他突然意识到,他与李英超,终究是要分别的、回到平行世界里各自的轨道去的——那未来呢,以后呢,这个男孩子,会有怎样的命运和人生际遇呢,会遇到心爱的姑娘和常人一般结婚生子吗,会一步一步以双脚丈量走出这辽阔大山吗,会,会再和自己有所牵扯和联系吗,会有机会再相见吗——

 

如果以后的人生再也没有自己参与的部分,如果、如果——

 

他眉头凝成了结,心底里也愈发地焦躁起来。

 

这么久了,他还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他或许能陪他走一段路,却没有办法再继续参与他整个人生。

 

想抽烟。

 

他烟瘾并不重,来到这山里头,身边又天天腻着个小未成年,他也便没把这档子事记起来。

 

但烟还是在包里备了的。他取了烟和火机,在散着潮酸味儿的门槛边上蹲了下来。

 

火光在模糊不清的夜色里明明灭灭,微弱的烟气从灰烬之中刚刚冒出来,就随着风散得无影无踪。

 

如果、如果离开的时候将他一起带走呢——自己的工资虽然不算高,但也不算拮据,多接两份家教,再加上自己这几年的积蓄,一个人的家里多添一双碗筷,似乎也不算太不现实的事情——小孩儿的身世自己基本也了解,带走的难度并不大,关键是得看他自己的意愿了。

 

他会是什么态度,又凭什么被自己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人生的轨道——在全新的陌生的环境里,他究竟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和名义、再度与他共同生活呢?

 

自己对李英超所怀的感情,真的敢说有十成十的纯粹吗?如果不是,那——

 

李振洋阖着眼,一个人想着心事,想到最近脾气越来越古怪的小孩儿,不自觉地皱眉。

 

他没有觉察,李英超在他身后已经站了有好一会儿了。

 

所以当他掸掉烟灰拍拍衣服重新站起来的时候,一回头,差点被身后一语不发的小孩儿吓了个魂飞魄散。

 

“死小孩儿,你想吓死哥哥啊!”他想狠狠去揉两把他的脑袋,却被啪地用力打掉了手。

 

这声音太过响亮,两个人都怔住了。

 

蹭地一下,李振洋积攒了这么些日子的脾气也上来了——亏哥哥在这里惆怅了半天,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你,想着咱俩将来的事情,你倒好,一天天阴阳怪气的,哥哥怎么你了!叛逆期小孩儿真的是!真的是——

 

他扭头就走,李英超也是真的后悔了,小跑两步跟上来,死死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他又气又急,却又无从为自己辩解,嘴一张,话还没说,眼泪就已经先一步滚了下来。

 

李振洋隔着李英超的外套,隔着滂沱的暴雨,隔着一整颗心的遥远距离,模模糊糊地听见了后边传来的,微不可查的啜泣。

 

突然心底里就潮湿得一塌糊涂。

 

他哪里见过小朋友这个阵仗,几乎是顷刻间就慌了神,转过来把他死死地揉进了怀里,弯下腰将下巴抵在他瘦瘦小小的肩窝里,一下一下拍着他哄道:“没事没事,哥哥没生气……妈呀,哭啥呢小弟,不至于。”

 

李英超哭得更厉害了,他身体在发抖,脑子里混沌一片,什么都听不进去,眼前和窗外均是一片模糊。

 

有些缺氧的窒息感涌上来,他脚底有些发软。

 

如果今晚就这么过去了,他或许可以隐藏得再久一些,可是一旦这个人敞开了怀抱,委屈就代替了愧疚和不安,愈发地疯狂滋长,被放大了千倍万倍。

 

他溃不成军,避无可避,再也没有退路可走。

 

每一次每一回都是这样,永无底线的包容与亲昵,使他无法克制与思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步步沉沦,一步步深陷,这个突然出现的哥哥,给予了所有这些年以来他缺失的爱,却又从来不进行界定和挑明的爱,他也分不清是什么性质,他甚至也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这不对、不行——可是这感觉太过于美好,他只想要获取更多,不仅仅只局限于抚摸和拥抱的以外的更多,他不允许别人与自己同享,却又不敢让对方知道,日日夜夜累积挤压下来的炽烈的汹涌的爱意,不住地翻滚着,叫嚣着,折磨得他六神无主,坐立不安,只差临门一脚的阀门,就会滚滚奔腾而出,随着暴雨一同淹没世间万物的一切。

 

 

 

“你到底怎么回事?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李振洋捧起他哭花了的一张小脸,终于把疑问了很久很久的话给问了出来,无论是什么缘由产生的隔阂,他只想在这一刻知道答案。

 

李英超眼角红红地抬起头,脸色苍白,满脸是泪,他在这一刻甚至有些没来由地想发脾气,他想跳起来,指着李振洋的鼻子大声地骂他——都是你!都是你害得我!你凭什么呀!他光着脚,赌气一般踩在李振洋的脚背上,顿时冰得他一哆嗦:“哎哟小弟,你怎么不穿鞋,这脚冷的。”离床没几步,他索性直接把小孩儿抱了起来,在床上放好。

 

“现在能说了吗?”李振洋重新坐回到床上,看着小孩儿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小小地团成一团。

 

李英超死死咬着唇,拼命地摇头。

 

他没有底气去赌,也承担不起被拒绝的后果。

 

不过是在垂死挣扎罢了,见不得光的小心思被藏了掖了那么久,他这一刻,是真的疲惫了。

 

他心里清楚,如果还需要很多的力气才能捂住这个秘密,那距离夜幕缓缓揭开它的一角,已经不远了。

 

“我没事。”李英超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满是浸润过的哑意,他晃了晃脑袋,眼泪就从他的眼角掉出来。

 

他没有办法不难过。

 

李振洋心疼地用指腹擦掉他挂在腮边要掉不掉的泪珠,压低了声询道:“哥哥也不能说?是什么小秘密呢?是……不喜欢看哥哥抽烟吗,那以后哥哥不抽就是了。”

 

“不、不是的……”

 

“所以到底是什么?”

 

李英超看起来更慌张了,他磕磕绊绊地嗫嚅着,哼哧了半天,忽地憋出一句:“哥哥,你……再给我唱一遍那天傍晚唱过的歌……好吗。”

 

“……小弟?”这要求实在是有些突然,李振洋的脑子一下子没转过来。

 

“对,你说什么都好,你要怎么想我都好,我对你,就是那个意思,你想的那个意思,不仅仅只是作为哥哥的意思,我已经这么想很久了,我没有一天能感到满足,你要是觉得恶心,过了今晚,我以后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拼尽全力说完了这段话,李英超终于仿佛脱力了般,松了被子,任凭自己倚靠在了有些斑驳剥落的墙沿上,红着眼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睫扑簌簌地乱颤,像是一只几欲飘飞的碟,裹挟着初冬的冷意,飘飘摇摇地降抵在了李振洋的心口。

 

电光火石间拼凑起来的记忆,瞬间充斥了李振洋的整个脑海。

 

 

 

前因后果,时间节点,全部对上了。

 

他一瞬间变了脸色,如果不是自己会错意,那他应该已经全明白了。

 

他神色复杂地、无意识地一下下摩挲着手里的外套袖口:“英超……”

 

“你不要这样叫我。”被叫惯了小弟,李英超对突然的生分感到有一点没来由的怒意,他撅着嘴瞅他,

瞪着好看的眼。

 

“你先过来,”李振洋并没有沉默太久,他几乎是没有犹豫地、轻声对他的小朋友唤道。

 

李英超眼红红地,有些警惕地瞪着他,不为所动。

 

李振洋叹了口气,自己挪了两步过去,主动为他敞开了双臂:“现在连抱都不能给哥哥抱了吗?”

 

被团迟疑着,稍稍松动了一些,李振洋便倾下身去,从被团里将他的小朋友抱出来,然后再将两个人一块儿裹进去。

 

“所以,是喜欢哥哥吗?那种喜欢?”

 

他一点一点地,用几乎是轻微的气音,在小朋友的耳畔问出了这句话,他问得很缓慢,仿佛怕一不小心就会惊扰揉碎些什么。

 

他想给李英超一点自己思虑和考量的时间,他以为李英超会拼命否认,会局促不安,却万万没有想的,他的小朋友,几乎是平静地、带着些微的哽咽,说了一句让他耳膜炸裂的话。

 

“我在你睡着的时候,偷偷亲过你了。”

 

李英超闭上了眼,几乎是涨红着脸,视死如归地说完了这句话。

 

现在开始轮到李振洋大脑一片空白了。

 

 

 

“妈呀,你这个小孩儿,真的是……”李振洋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又好笑又好气地去揉他的头:“你会亲吗你就亲哥哥?嗯?小朋友?你怎么亲的,你自己讲讲?告诉哥哥,你伸舌头了吗?”

 

李英超耳朵红得仿佛就快要渗出血,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低低地吼了出来:“没有!不是!才不是——”

 

“那你告诉哥哥呀,”不知为什么,看小孩儿恼羞成怒的样子,李振洋觉得这一刻的心情突然格外地好,他笑着去捏他的嘴巴,将他捏成一只扁扁的小鸭子:“怎么亲的?”

 

下一秒,李振洋还没反应过来,小孩儿已经莽莽撞撞地扑了上来,几乎是气势汹汹——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小孩儿已经把脑袋缩了回去。

 

“……?”李振洋这才明白过来,小孩儿已经亲完了。

 

这下他是真的忍不住笑了出来:“小笨蛋,你那算什么亲啊。”

 

“哥哥教你。”

 

 

李英超想,自己大概很久很久以后,都还会记得那个寒风从窗缝里灌进来的、湿冷的暴雨夜,窗外是摇曳晃动的树桠,是暗色的辽阔天幕,是蜿蜒的赤金色闪电,是滚滚炸响的惊雷——而窗内,是哥哥过分柔软的唇舌,以最激荡紧促的心跳,以一整个胸腔的炙热温度,以最不容置疑的姿态,以足以使人溺毙的温柔,毫无保留地给予了他所有渴望拥有的所有。

 

“每个人都爱想得长远,想预设不可测的将来和以后,想一眼看的到结局尽头,想知道自己最后会不会一无所有,都习惯性地患得患失,瞻前顾后,”李振洋将呼吸还未平复的小孩儿揽进了自己的怀里,闭着眼去轻啄他的脸颊。

 

“可是我自私得很,如果我现在说……我好像挺喜欢你的,那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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